樊然

猎奇/克苏鲁/恐怖,大概是这种风格。
用爱发电。

静默钓者

1.

隆冬冻结了禾骆湖的湖面,昨夜那场大雪把整片林子染成了一块不洁的塑料泡沫。山路上留着今早某辆脚踏车的车辙,还有零碎又混乱的、各种生物的足迹。腊月以来已经很少能见着太阳了,这照旧是一个阴沉沉的冷天。

这时候,我总疑眼中这无垠的塑料泡沫,是属于霜冻的永无生气的领地。一路走来时,冻僵的虫尸挂在来不及逃离的树梢上,伴着钟乳石般倒垂的通透冰棱,或许要等到明年,暖烘烘的热气从地球另一侧涌来时,才会落在洋溢着雪水的软泥地上。一半太阳藏在树冠后偷闲,耳边传来“笃笃”的,行人踩在遍地枯树枝上的声音。

我面前这片薄薄的湖冰下,仿佛还游荡着零星的黑红影子,否则今日的收成也不会如此可观。这些新鲜而肥美的赤鲈,在我身边的天蓝色钓桶中扑腾着它们有力的尾巴,散发出无法被严寒所冻结的鱼腥气。我看到身后的旅者对我指指点点,又听见他们窃窃私语,犹如抱团的田鼠般向我缓缓推进。他们饶有兴致地指着桶中这些惹人喜爱的赤鲈,肆意评点着它们的鲜艳的鳞片、肥硕的体型。我手中的钓竿仍静默地伸向那片银白湖泊,双目紧盯着漂浮碎冰的湖面。

“红裙上嵌着五道黑,

她光着脚踩进清浅湖水……”

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,低唱着禾骆湖畔每个村民都熟悉的那首童谣。我掖了掖身上的雨衣,漫天阴云好像在说将要下一场大雪。

身后这群素不相识、大抵是背包客的年轻人,终于鼓足了勇气向我走来。

“请问,这些鱼,您卖吗?”

我久病的脖颈已经不允许我转过头了,于是只能默然摆手。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竟也当得上“您”这个字了呢?渐大的年纪总使我想起儿时无忧无虑的日子,禾骆湖边那个低矮却温暖的小家,还有被我不慎触犯的……那个血与泪的禁忌。我慢腾腾地站起来,将桶中快要扑腾而出的战利品,毫不怜惜地倒进映照着我枯槁面容的湖水当中。那些无知而又可怜的旅者们惊疑不定地望着我,还有我手中钓桶里那最后一条赤鲈。

“赤鲈……文火慢炖,最为鲜嫩。如果你们肯听我讲完禾骆湖少有人听过的这个故事,再要买也不迟。”


2.

我起了个大早,上山拾了柴火,回到四面透风的院子里。禾骆湖边这座孤零零的小屋,建成至今已不知道过去多少年岁了,若非前几月村里来接了水电,反倒像栋上个世纪的狰狞怪物。我爬上堆满了雪的屋顶,耐心把屋檐上的落叶都清扫下去。屋顶并不高,我却能穿过成片的旱柳林,望到那片悠远如镜的湖泊。红砖砌成的烟囱飘出淡淡白烟,那是家里人陆续醒来,开始做早饭了。隔着厚厚的砖墙,能听到厨房中砧板“笃笃”的声音。

大门的门槛上摆着我从外面搬来的小铁盆,里面盛着一条鲜活的赤鲈,双目仍滴溜溜地追寻什么东西而转着。我的母亲见怪不怪地从我手中接过这条大鱼,然后眉头一皱,略显出惊讶的神情,问道:“只有禾骆湖里才有这么大的五道黑吧?这鱼打哪来的?”

“菜摊上跟梁大爷买的。”

母亲信了,因为我很少说谎,大概也不会说谎。而梁大爷是不曾拿禾骆湖里的鱼来害人的。

所谓五道黑,其实就是自河流上游而来的,那些肉味鲜美的赤鲈。水质清澈的禾骆湖里,生活的鱼类其实并不多,只能在湖边的芦苇丛中偶尔见到零落的鱼群。如果划船到深不见底的湖泊中央,就连捕鱼的飞鸟也罕见了。除了在禾骆湖中,我确实也未曾在任何地方见过这样大的赤鲈。这条赤鲈几乎有大半条胳膊长,用手掂掂,有熟透的西瓜那样沉,鳞片细密而滑腻,仿佛嵌满了锋锐的刀片。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像黑珍珠一样,时时紧盯着人看,仿佛审视犯了杀戮的罪人。

赤鲈蒸熟后被盛进瘦高的瓦罐子里,黝黑的鱼头衔着鲜红的鱼尾,底下是漂着白沫的汤汁。家人们都对赤鲈有一种莫名的恶感,只有我一个十几岁大的孩子才对它有这样出奇的胃口。说来也奇怪,村落中那些鱼摊确实少有人光顾,叔叔婶婶们大概对鱼的腥臭有着天生的抵触,就连卖鱼的也都是些外来商贩。其中就数梁大爷卖得最久、名气最大。

餐桌上姥姥跟母亲坐在一侧,我和父亲坐在一侧。鱼香掩过了锅里米饭的味道,令人食指大动。我连连夹起沾着葱瓣的鱼肉,很快就将它吞吃了大半,却一直没有其他筷子伸向这尾赤鲈。但我早已习惯了,只是低头扒着碗里的饭。

在这顿午饭就要结束的时候,姥姥忽然盯着我开口了:“梁大爷前几天已经回城里了,你这尾鱼又是跟谁买的?怎么会跟我们禾骆湖里的一般大。”

我的心里咯噔一跳,幸好刚才忙着喝滚烫的鱼汤,出了许多汗,这才没露出涨红的脸色,但手里的筷子已经掉到桌子底下去了。母亲把碗往桌子上狠狠一拍,气得浑身发抖,这时我的眼泪已经涌到眼眶上,看不清她翕动的嘴唇了,只听得声音震耳响:“你不是讲这鱼跟梁大爷买的?说,这鱼哪来的!”

她一句话刚说完,坐我旁边的父亲一张手掌已经狠狠甩过来了。我只觉身体被推离了木凳,和它一起跌在地上,眼前一片乌黑,许久后右脸上才发生了火辣辣的剧痛,脖子像是被几头牛撞断了一般。残留着的意识听着身边激烈的交谈声,身体却失了动弹的气力,双眼也昏沉着睁不开。恍惚间只觉有人将我抬上了一块生硬的石板,然后是哪道门关上的巨响,轰隆隆的让人简直要因此昏厥。

“娘,就算是吃过那些浮尸的……其实也没必要这么忌讳吧?”

“知道什么……你知道什么……”


3.

饥饿感,铺天盖地的饥饿感,在口腹中翻卷起暴食的浓烈欲望。

我做了一个梦,直到醒来时我才发现那不是梦。但在此时,我只是一个普通的、在波涛中游荡而不自省的觅食者。头顶不知为何,覆盖着一层遮蔽天日的“墙体”,偶或有某条缝隙泄露出微弱的天光,交叉成水中斑驳的印迹。为什么我会认为自己在一片湖中呢?又或许是某只巨型鱼类的食道?我划着湖水(又或是唾液)往前游去,内心炽热地期盼着某种美味食材。那是一种道不出名字、述不清形象的水中游者,与我体型相称,但我总想着吃掉十个也未必会餍足。

湖中至味……

飘荡在水中的芳香催促着我向前,破碎了眼前阻碍我前行的石块,硬闯进那个黑暗的洞穴中。这天生的巨力并不意味着我是怪物,我也有知觉、有渴望,寻找到猎物会欣喜、会……无所顾忌地扑上去。

我只是需要进食,不停歇地进食,直到饱尝这湖中至味。

三只!才三只!寻找到猎物的喜悦很快跌碎成彻骨的失望和苦楚。我面对着眼前不知死活凑上来的猎物,毫不留情地张开了我的獠牙,任凭血腥气快速滋润喉咙、涌进胃中,变幻成抚慰食欲的腥甜。逐渐将它们吞吃入腹,我却丝毫没有饱腹的感觉,仿佛方才的进食只是一场虚无的幻梦。我把最后一只猎物逼到洞穴深处,它已逃无可逃。这些食物在我看来还不如一碗米饭中最微末的一粒,甚至算不上开胃菜。吃完以后呢?我不会再看一眼所剩的残渣。

我一如起初那般饥饿,甚至使头脑发昏、行动也迟钝。但我仍旧慢悠悠地游荡到了湖泊深处(如果是在食道里,应该算是胃部之类的地方,因为视野一下子宽阔很多),那个连阳光也渗不进来,四处漆黑如墨的地方。湖水会随着深度的增加而越来越冷。也许呢?只是我根本察觉不到。

我本不想在这里过多地停滞,最好马上离开,去寻找新的食物,可是一阵地动山摇的振荡,将我晃得分不清前后左右,不知是往上还是往下飘去。这震荡将某处黑暗挥散,大概是头顶覆盖着“墙体”的地方,长条形的背光物体与阳光纠缠成毛线球般的一团,我渐渐看得清楚周围的一切。

脚下看不到边际的诡秘巨物挥舞着它的手臂,使沉寂的湖底产生了狂暴的暗流,我只能无力地随着水流飘来荡去。在看清它真面目的那一刻,我立即相信它是世界上最恐怖的恶鬼。那硕大的鱼头上嵌着一对惨白的眼球,仿佛永远合不上的猩红鱼唇后,显露出布满垢物的枯黄锯齿,勉强拉出一副扭曲的笑容。那双如枯柴般细长的手臂不知探向何处,与它的鱼头是如此不般配,而它盘踞在湖底的双腿却又那样不可思议地粗壮,令人以为它一坐下就再也不能够爬起来。鱼鳞一直从它人形的足底蔓延到头顶,手臂上大约没有能够生长鱼鳞的地方,令人奇怪为何还有那样惊人的巨力。

它那双如同白色石珠、不知有无视力的死鱼眼,正死死地将我看住,我甚至连将目光从它的身上移开都不敢做到。我一面死盯着它,一面拼命往湖面上游去,最后却被那些黑色的长条物体拦住,无论如何也浮不出水面。越靠近水面,我越生出一股窒息的痛苦,渐渐也恢复了生而为人的知觉。我借着横行的波浪,终于将那些悬浮物推开,触碰到温暖的阳光。

梦醒时,我正独自躺在湖边,湖水差一点就要覆灭我的鼻息。


4.

“你们知道吗,知道吗!这些赤鲈都是那个魔鬼变的!等我回到家里,再也等不回来我的家人,他们全都被那个恶畜吃掉了!”我通红着眼,全然不顾佝偻的腰,紧紧揪住旅者中一人的衣领不放:“你们也会死的,也会死的!哈哈哈,总有一天,我会把那个魔鬼钓起来,从它的肚子里剥出你们的尸骨,哈哈哈!”

这些幼稚而胆小的年轻人吓得神色紧张,连连后退,只有被我揪住衣领的这一个,不论如何挣扎都无法逃脱。我就是有如此的巨力,天生就有的巨力!

我一定会钓起湖中那个食人恶鬼,哪怕最后要用我自己的血肉……

只是现在,还不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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