樊然

猎奇/克苏鲁/恐怖,大概是这种风格。
用爱发电。

皮下众

夜空中的星点密集得令人晕眩。那些昏黄光斑穿插于灰暗的乌云间,凌冽夜风无法将他们吹动分毫,仿佛蚂蚁试图推动一群堵塞在宇宙毛孔间的铅球。

徐冗站在钢铁大厦的天台上,心中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,缓慢却难以阻挡地流淌而来。脚底下巴掌大的冰冷铁盒扎堆往远处赶,迷失在茫茫夜色中,尔后其退路又被同样冰冷的铁盒填满。徐冗心想,自己要是身处于那样的铁盒之中该多好啊。不是说轰隆作响的车辆,而是另一种铁盒——令薛定谔的猫永世安睡着的那种铁盒。

或许人间只有两个好去处:无人得而知之的生之前,以及众生踏遍却绝不过问的碑下土。

 

我是谁?我是徐冗。

徐冗是谁?我是并不知道的。

钥匙插进锁孔,好像一把尖刀刺进了谁的胸口——刺啦的开锁声伴着它流出的血。然后我走进门里,窗外的月色穿透了半掩的窗帘,洒在遍布杂质的大理石地板上,处处透着了令人胆寒的冷寂。地板好像碎了,我小心翼翼地跨过瓷砖间相衔接的缝隙,走到卧室,没想到里面的灯还亮着。

床上躺着的人又是谁?祂的大半犹如冰山般在水底沉着,漂浮在水面上的不过是祂的名字、表情,还有声音,犹如一张只写着姓名、电话、公司业务的明信片。但这又有什么重要呢,张三今天是张三,明天又可能成了李四,我从来不愿意计较这些。但我望着熟睡者的这个人——平常我叫祂江枫,心里涌现出一股彻骨的恐惧,好像我平时所见的并不是祂,此时不声不响的人才是真正的祂一样。继而我又想起那个真实得难以摆脱的噩梦,它缠绕着我的肠胃,让我隐隐要干呕出来。

我走过的地方几乎没有完好的,每个人身上都满是生来就有的缺憾。有时候我梦见我的魂魄从遍布裂痕的身体中不慌不忙地涌出,思想日渐在这样的损耗中磨灭至无,最后成为与众人一般无二的,屈服于命运的傀儡。我赤脚站在冷冰冰的地板上,就像平时站在人们暗藏却不难揣度的心思之上,这一切都使我更加清醒。夜风仍旧似海浪般冲击着我的四肢百骸,我慢慢脱掉沉重的外衣。

冬夜,窗外的枯枝在相互交战,即使早已没有树叶了。

我盯着江枫的脸,感觉一切都失却了意义。祂轻缓的呼吸声仿佛在催我去死。我又看到梦中那具灰白色的傀儡,溃烂的胸口间有残留的、永无成就之日的恶念在搏动着。我想这即是我受的惩。

 

无数个深夜里,我恍惚听见布帛被割裂的声音,随之强忍着剧烈的呕吐感醒来。后来我知道,那是血与肉撕碎了皮肤,未经允许来到这个世界之上,成为了彼此独立的个体。它们爬墙,它们透过门缝,它们钻进冰箱,并像饕餮一样将里面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。我看到墙上遍布着它们不堪入目的秽语,以及歹毒、却与我内心深处的邪恶交相呼应的诅咒。

我低头,又看到了这样一幕:江枫肿胀得像一具腐败了无数日的尸体,全身上下的毛孔都被撑得快要撕裂,其间大多含着深黑色的珠子,仿佛池水间的一束莲蓬。这些珠子挣扎着钻出他的毛孔,一落地便化作亵渎的人形。我感到一阵寒风吹过,浑身汗毛直竖,扭头便看到一股黑色的潮流涌向门外。我听着窸窣的响声,不知在床上蜷缩了多久,一直等到江枫的身体干瘪得像张昂贵的作图纸,我想我终于可以从这疯狂的一切中解脱出来。

但紧接着,我看到床上这张人皮挣扎着掀了起来,我连忙伸手去压住它。可我一用力,这张皮上就会增加一道割裂伤,而它越是扑腾,创口便增加得越多越快……不知道什么时候,那群冲到门外的黑色小人又钻了回来,诡异地涌进这张皮囊的脚底,使其逐渐膨胀、饱满的同时……

这一次,是无数温热的鲜血从创口中溢出,裹挟着碎肉与江枫的喘气声。我听见祂说了什么话,可是这话并不能在我的脑海中留存许久。

因为我很快就惊醒了。

 

我最近几个月间,近乎夜夜如此,时常折腾到深夜都未能安然入睡。但即便是受着这样的折磨,我也照旧每天比闹钟起得还早,六点多便自然而然地醒来了。偶尔我会不经意间见到江枫把早市上买来的蔬果成堆地放进冰箱里,但我并不会深究太多。日子稀里糊涂的就过去了。很多人的一生就是这样,我恐怕也未能免俗。

但随着时间的推移,那个梦境在我的脑海中也变得越来越清晰,我甚至能够会想起那些黑色的珠子是如何被吐出江枫的身体,我又如何将祂摧残至鲜血淋漓。我不知不觉地减少了同祂的对话,但内里对祂的疑心却与日俱增,到了不得不正视的地步。与此同时,轻微耳鸣、偶尔的出神也在这副身体上出现得更加频繁。我有时甚至会对那个离奇得梦境信以为真,处在现实世界时却以为两脚悬在空中,好像昔日的安稳感会在某个时刻遭受到否定的检验。

“你为什么把我撕碎……”

身怀千面,难道不是每一个人无奈的选择吗?

我痛苦地闭上眼睛。可是当我一闭上眼睛,眼前的景象就会被江枫身体中那些阴暗狡诈的成分填满,我想它们寄生在所有看不见摸不着、却又真实存在的角落。正如我某些缺少理智的恐怖想法,尽管那只有自己知道。

经此一事,我睡意全无,盯着江枫安睡的侧脸一直到天亮——能够发现天亮了是因为晨曦已经透过窗帘,投射在天花板上,成就形状怪异的光影。然后我把目光投向窗外撒了金箔的树枝。闹钟很快响了,我听见身侧窸窣的响声,那是江枫起身准备去洗漱了,好像没有留意过共卧了一夜的某某。我忽然感受到一夜未眠带来的剧烈干渴,声带甚至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,整个喉咙都宛如填满了沙漠中的热砂,并且不断向下倾泻。

我伸手拽住眼前那只白色的手腕,手腕上有一串摇晃的、红豆般的手链。

 

江枫宣称祂没有病。

顶着一张苍白如纸的脸,气若游丝地说祂没有病。

不知为何,我只觉得荒唐可笑。我不知道我脸上得神情是如何的,恐怕也已经无法像从前般自如地控制一切了——或许就像我所历经的那些一样扭曲吧。可是江枫望着我,既没有讶异,更没有恐惧,我想我脸上应当是连自己都感到可怖的冷静。

大概是嫌早高峰的车声太过嘈杂,江枫转身把窗帘拉上,我霎时间只看得见祂那头凌乱的碎发了。它们像细细的长钉一般钉在江枫的头顶,令人想拔一根下来瞧瞧。继而我的所有思绪都被那顶深黑色的发旋——如漩涡般地深深吸引,回过神来时,眼前的人已经与我四目相对。

“徐冗,你最近是怎么了?”面对江枫若有若无的疑问,我哑口无言。

我大致清楚,自己最近时不时的晚归并不是因为工作繁忙,只是我不愿面对这个在外人看来与我最为亲近的人。祂就像一阵风,让我感到飘若无物的虚无。继而我又想起我对祂毫无理由的苛责——在他晚归,或者把过多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人身上时。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些,只觉得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着一个闭环式的宿命,就好像那个诡异噩梦般——将我与无法摆脱的困惑紧紧捆住,使我发出与其一般无二的声。

“你究竟是怎么了?”

这时候,我却感到一股无名的恼怒自足底升起,逐渐燃烧至心扉,将耳垂染得殷红。可是这怒火无处宣泄——江枫已不知去了何处,我只能静静蹲下,开始干呕。

 

如果有人站在最高的高楼上俯瞰,会发现我们的城市是一张蛛网:横六行,竖七根,将我们圈养在其中不能自拔。人一诞生在世上,便坠入了这火狱。而“徐冗”这个名字,唤来的只会是木然。他的灵魂或许已经燃烧殆尽,我只是暂居于他冰冷的停尸间,既温柔又暴虐、既喜悦又悲哀、既理智又疯癫,在这完全相悖的犬牙交错间无法超脱。

这也解释了为何我的体内没有那些黑色的侏儒寄居——死去本就意味着纯洁。

我越来越经常性地紧盯着江枫,哪怕不是在梦中。我将这援引为一种习惯,有时候我什么有种错觉,以为祂的毛孔间随时会冲出一群侏儒,将我撕得粉碎。这一切仿佛都有种不明的意味,常常令我陷入无解的沉思。我越来越少的迎接祂的目光……反而每每在祂背过身时,将鬼祟的眼神投向祂的背后。那里看起来像有一个深邃的洞口。直通向那个简单却难以言喻的谜底,但却要用生命去博取。

而梦中的景象也越发诡谲、不可理喻。江枫身体里那些黑色的珠子,不再仅仅变幻成侏儒,还变为吐着红信的蛇、皮毛油滑的老鼠、背着人脸的蜘蛛,诸如此类令人憎恶的动物。它们在寝室中四处攀爬,四处排泄,把四面墙糟蹋成一幅地狱般的抽象画。虽然对此已经近乎麻木了,但我的双手依然不住颤抖着——对满心的恐惧无能为力。最后我还是坚持着站起来,掐住那条蛇的七寸,将它往墙上摔去。这使它狠狠地撞在墙上,发出啪唧的一声,活像一个装满了水的气球坠在地上——然后爆裂开来,在墙上迸溅成一个墨色的大圆。

我像疯了一样,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怖,更无法将它带来的恼怒压下去。这导致房中的黑色怪胎接连被我摔到墙面,使我病态的需要得到满足。等到我稍微反应过来时,那些怪胎已经死了大半,冰凉的黑色液体已经漫上我的脚踝。我弯腰攥住地上最后一只怪胎,望着祂无神的双眼,刚要站起来时,背后忽然被一张诡异的纸张贴住了,双手更是动弹不得。

我转过头去时,只看到一张干枯、平整,布满了褶皱的脸,那熟悉的面容却令我浑身颤抖,冷汗涔涔。我的双手越攥越紧,手背上的那只手也越来越沉——终于,我面对着那对没有眼球、黑暗幽深的空洞,尖叫着醒了过来。而一睁开眼我就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。

只见我的双手正握着江枫那纤细的脖颈,祂的一张脸已经发青了,手无力地搭在我的手背上,好像只剩最后一口气了。

 

或许我才是那个恶魔呢?偶尔也会盯着镜子里布满血丝的那双眼睛,这样想着。反锁的门内过于安静,心脏每一次剧烈的搏动都像要从喉咙中挤出来——我趴在盥洗池前干呕。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水汽将我在镜子里的神色扭曲了,好像被高温融化的面具。

我开始洗澡。

思绪跟在朦胧着灯泡的蒸汽后面飘。隐约听见是卧室的门打开了,没有拖沓着鞋子的声音,大概光着脚走出来的。饮水机的声音响了,水灌进无色的玻璃杯里,也许是那个我无数次想象有藏着毒药的杯子。浴室的水有点烫了,我感觉手心、脚背上都扎着玻璃渣子,连忙把水温调低了一些。

我给一切预留了充足的时间。

等到我踏出浴室的门时,这个空旷的居室中只剩下一片死寂。我走遍客厅、厨房、卧室,打开每一个或大或小的柜子仔细察看,确定其中只有无关紧要的杂物与灰尘。而后我坐在客厅里,饮尽茶桌上那杯喝了一半的温水。

世界上有神明吗?作恶会不会有惩罚?以及——江枫是怪物吗?我浑身打战,强忍着头痛打开电视,接收来自卧室的监控录像。

时间是午夜两点。

城市睡不安稳,在喧嚣的车流声中翻来覆去。白色窗帘虚掩着玻璃窗,黯淡的光线中,江枫微睁着眼睛,好像盯着天花板;我侧身睡着。当看到江枫突然间露出恐惧的神色时,我后背发凉地按下暂停键,几乎不敢再看下去。只见床单的边缘涌出无数黑色的小人,脸上分明是阴冷、狡诈、恶毒的神情。这些令人作呕的物质如同被石油渲染的潮水,涌向画面之外——我用余光紧盯着墙角那个被恶意踏破的门槛。一切被黑夜的浆液所浸泡着,我于梦中无意识地坐起,在江枫不可置信的眼神中,握住祂雪白的脖颈。

手心中沁出的汗珠传来了冰冷的感受。

床单哗地滑落在地上。我的双目痛苦地圆睁着,看着画面中那些黑色的人潮,从我的两肋、双足中疯狂地涌出,好像我是个被蟑螂占据作窝巢的纸箱。而我对于这种撕裂仿佛已经麻木,只是默默站起,站在淹没脚踝的黑色浅滩里。浑身上下张裂的缝隙无声地翕张着,仿佛冥冥有谁在翻阅着这本阴暗狭隘的书册。

没有血,没有泪。

我呆呆地看着手心,手心里的掌纹正在浅浅地呼吸着。

好像在嘲笑着我自以为是的臆断;好像在嘲笑我是个把自己判了死刑的法官。

黑色的液体从手心中溢出,我触摸着茶桌、椅子,试图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,但一切实体都在地震中涌动着,不复坚牢。黑色的小人仿佛死在五脏六腑中,化作这些绝望的脓水,在地面上作着抽象而无意义的画。

在梦境之上,有能将喜马拉雅颠倒的现实。

我的视野逐渐模糊,耳蜗中像有虫豸在爬行,充斥谁嗫嚅着叩开门扉的声响。我的感知剧烈地抽搐着,恍惚中被抱起,却早已稀碎得失去了骨架。

这催人清醒、诱人沉睡的夜风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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