樊然

猎奇/克苏鲁/恐怖,大概是这种风格。
用爱发电。

亚当

    昨夜一场铺天盖地的雪,淹没了苏联东部的万顷农田,也使许多不起眼的村庄宛如冰封的死城。本就不很发达的科里沃镇更显渺小苍凉,暴风自北方长驱直入,刺刀般捅开漫长闭塞的街道,掀开、卷走了大部分草草糊在窗上的碎纸。没有人敢贸然打开门,甚至是窗户的一小道缝隙,因为风会夹杂着细细的雪狠狠拍在你的脸上手上,近乎于被人扇了个耳刮子。

    西威斯抱着不住发抖的手臂,紧闭双眼,弓着腰在空无一人的街头跋涉,脸几乎要贴到地上。身上厚重的御寒衣物也避免不了被冻伤的可能,偶尔走到了街尾的转角处,他才勉强撑开红肿的双目抬头瞧一眼。深冬的雪如同高高堆积着无法安息的骨堆,西威斯心想,该有多少户人家呻吟着,哀叹着不能将门前的雪当作三餐享用?

    雪未免太大了些。有一只生命力仍很顽强的小动物在冰雪迷宫中晕头转向,横冲直撞。无人提醒它冒头冒地太不合时宜,当它扭动着圆滚滚的身躯抖落身上层层的积雪,便被飞驰的华贵马车碾碎了脑袋。

    西威斯懒得再瞥一眼。冰块或者石砾划破了他的鞋底,还未完全麻木的脚掌传来阵阵锥心的疼痛。他时不时被肆虐的逆风掀得倒退几步,每次向前迈步都要做一番强烈的挣扎。这还不算骇人的,最令他毛骨悚然的是,足侧常有种滑腻的感觉,犹如夏季戏水时掠过皮肤的游鱼。他扯了扯紧紧盘在脖子上的围巾,回头望去。只见一截深黑色的,均匀分布着鳞片的物体,浅埋在雪里,好像还微微挣动着,摩挲西威斯的脚踝。想到也许是自己打搅了它的安眠,他只得匆匆跨过,到了街的另一侧。

    他抬头看了眼黯淡无光的门牌,惊讶于自己到达得如此快。他吸足一口气,抬高嗓门喊道:“有人吗?”

    戴着厚厚棉手套的手指叩门时效果不很理想,隔了一会儿,西威斯差点准备转身就走的时候,终于有人应声来开门,转动门把手的声音如同远方亲戚寄来的一道红事请柬。但这份请柬很快便作废了,开门声忽然间被制止住。西威斯把耳朵贴在冰凉透骨的木门上,听到一阵蒙戈夫妇的对话。

    蒙戈太太压低了声音快速说着什么,很快两人不约而同地噤了声。西威斯试着最后喊了一嗓子:“老兄,我是西威斯!”

    友情的大门永远对属于它的人打开。他还未反应过来,便被猛地拉进了门后,受到蒙戈热情得甚至有些粗暴的礼遇,然后寒暄着:“老兄,你怎么来啦?路上肯定冷极了,瞧你冻得跟我家田里的萝卜似的。”

    屋内炉火正旺,被门外凛冽的寒风鞭笞着,抱着柴薪瑟缩了一下。蒙戈赶紧把门锁上。蒙戈太太正翘着二郎腿抽旱烟,仿佛对突然闯了进来的客人漠不关心,令西威斯一时间有些尴尬。桌上的早点还未收拾齐整,几块黑面包零散地堆在桌子上,面包渣落得到处都是。蒙戈见状,将西威斯邀到桌前:“要是老兄还饿着肚子,不妨坐下来吃点吧。”西威斯感激之情自不待言。

    蒙戈太太闻言,烟也不抽了,老虎护崽般端起盘子就走,边走边说:“不是我不肯让你的客人沾点儿你的光,吃一点不值钱的面包。可你看着呢,如今粮食这么紧张,我们家孟迪斯昨晚还挨了一夜的饿。”

    她转身进了孟迪斯的房间。蒙戈瞠目结舌,却又无话可说,眼看着马上就要按捺不住怒火,西威斯赶忙打了圆场:“孩子的身体重要,何况我出门前已经吃过了。”

    “坐吧坐吧。”蒙戈朝房门恶狠狠地瞪了一眼,随后殷切地引客人坐到毛毯上。

    房屋原有的裂缝都被冰雪填满,室外的狂风反而无隙可钻,一切显得暖和又舒适。火噼里啪啦地烧了很久。正当蒙戈想往里头添点儿柴火,两人同时听到门外一阵急促的拍门声。西威斯敏锐地觉察到他们的促膝长谈已经不可能持续下去了。蒙戈闷闷地坐着,没有去开门的意思。

    “大约是兹里夫这家伙又回来了。为什么我要说‘又’呢?这可是个真真的孽障,整日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。这回我偏不给他开门,就当他是别人家的儿子好了……”蒙戈絮絮叨叨地说着。

    敲门声终于停了下来,屋外传来的喊声却赫然是卢斯奇的(卢斯奇是这一带有名的屠户,偶尔帮人捎点口信儿):“您家小儿子被人找到啦!兹里夫当时正泡在结了冰的湖里,浑身发紫,没人敢下去捞!您有空还是去看看吧。”

    蒙戈“蹭”地站了起来,可不知道为什么,腿上半点力气也没有,随即跌坐在身后的地上。虽然同样吃了一惊,但西威斯还是去替他开了门,然而为时已晚,门外连个人影都找不到。他看到门前台阶下有一截黑色的鳞片缓缓挪动着,看起来湿漉漉的。他原想告诉蒙戈,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,就目前的情况来看,这是很无关紧要的。

    等他返回屋里,蒙戈夫妇已经大吵了起来,双方都争执得面红耳赤,看起来蒙戈太太的气势更高涨些:“让你死活要赶他出门,这会儿可高兴极了吧?”

    蒙戈脸上那些永远也捋不直的胡须都发着抖,眼球像是要凸出来。转眼他已经闷声穿好大衣,头上围了一圈羊毛巾,要出门去。蒙戈太太絮聒着跟在后头,说一定会把儿子从湖里捞上来,让这个没出息的父亲好好看看。西威斯一直站在一旁默默看着,直到蒙戈记起来嘱咐他,要他自便。

    “放心吧。”西威斯本想随同,望了望满天飞雪,又把话咽进肚子里。

    他把岌岌可危的炉火重新燃起来,兜兜转转无事可做,决定去孟迪斯的房间里看看。不经允许就贸然进入他人房间是很不礼貌的,但对于孟迪斯则不同。祖上留下来的小木桌子占据了一大片区域,即将成年的孟迪斯趴在劣质的碎纸上描描画画,满脸专注。盛着黑面包的盘子被晾在一旁,看起来一口也没动过。

    孟迪斯八岁那年发了回高烧,又不懂得叫唤,耽误到第二天才被家人冒着大雪送医。来来回回数里路,身上裹着的棉袄都冻出了冰碴子,也许因此病情更甚。城中最妙的医手也无力回天,勉强吞下几颗药丸,还是没能把体温降下来,额头烫得令人不敢触及,其后果可想而知。

    西威斯心里可怜他,走过去把他凌乱的深褐色卷发理了理,问道:“你在画什么呢?”

    火炉突然迸溅出几颗火星,落在碎石地板上,把他吓了一跳。孟迪斯好像没听到似的,仍旧回答他:“画门口的花。”

    门口早已没有碎纸上那些花花绿绿的鲜花了,顶多是窗上结的几朵冰花。如果这是在百花盛开的夏天,按兹里夫的水性,绝对是不会淹溺在水里自己上不了岸的。

    有时候孟迪斯也会直接画在地上,就是不知道他用什么做笔,烧过的柴火?那个一碰就碎。也有看起来有模有样,别具一格的,大概是兹里夫的作品。整个房间就像某个贫贱画家的画室,充满了说不出的味道。

    他弯着腰像在拾什么东西,或许是在试图拾起地面上纵横交错的画。他看见其中大多数因为经常有人走动而被踩得凌乱不堪,而他尽量避免让鞋底触碰每一根线条。走到墙角时,他发觉贴着地面的某块石砖被人取走了,寒风夹带着冰雪卷进来,在缺口旁融化成一滩雪水。

    难怪房间里有些冷,他用手边的什么东西把缝隙堵上了,默默想。

    风略小了一些,桌上的画稿不再发着颤了,孟迪斯通红的双手也不会再被冻出疮伤来。画纸上的线条还是很工整的,也许是因为他很珍惜哥哥留下来的来之不易的东西。兹里夫离家出走的事他也早有耳闻,只是未曾想到会演变成这样,就像被凭空伪造了一份死亡通知书一样令人难受。孟迪斯还不知道这一切,也许他会等一辈子。

    他俯下身来,准备拭去雪水与沙砾混合成的泥浆。刚下手,他就感觉手指触碰到一片崎岖不平的石头,好像有人在地板上雕刻了蜗牛壳上的花纹。可立马他便察觉到了不同,这线条是很不规则的,就像玉米穗一样扁长,甚至要延伸到洞口外面去。他从没这样细致入微地擦拭过地板,不知道这是不是偶然,或是土地自身的裂纹。

    他渐渐发觉,这些两端平行,中间包含着花纹的线条几乎能组成一条蛇,深黑色的土地恰恰是最好的调色板,令他想起了在街道上的所见。

    他战栗了一下,又不由得嘲笑自己的多心。

    蛇的尾部不知所踪,大概被雕刻者省略了,看来是条很长很长的蛇,或许是黑蟒。一直到蛇的眼睛,蛇的鼻尖,蛇的獠牙,他看见,蛇吐出了血红色的信子(这一段用过红色的颜料,不过已经被雪水冲淡了),正向前方递出一枚未剪去枝叶的果实。

    蛇为什么要递出果实?或者说,为什么要雕刻这种奇怪的花纹?他蹲在地上,百思不得其解。

    这时,孟迪斯出了声,打破了沉寂。

    “哥哥是不是因为在外面说了什么话,才会被禁足在家里,嗯……我记得是从上一次下大雪开始。”孟迪斯说着话,手里可没停下来,眼睛也还盯着画纸。

    西威斯看起来很吃惊,实际上,他几乎要为蒙戈高兴死了。孟迪斯从不一次性说这么多话,这听起来简直像个不爱说话的结巴,但事实的确如此。这能不能算作他恢复正常的先兆呢?但就算是这样,也无法安慰痛失爱子的蒙戈半分吧,最多让那个性情多变的女人再炫耀一下自己照顾病人的体贴细致,以至于连上天都感动,将孟迪斯的灵魂交还给她。

    “是的。他总爱说一些污蔑时政官的话,如果你听过,你也会觉得荒诞不经,难以忍受。”西威斯很快地组织好了语言,回应道。

    几乎整个科里沃镇的居民都对兹里夫污蔑时政官的事迹略有耳闻,这也令蒙戈一家时常深陷成为zhengzhi犯的阴影中。蒙戈也因此常年把兹里夫锁在屋内。直到今年入冬初时,两人争执不下,兹里夫才被父亲逐出家门,要他爱干什么干什么去。反正只要有谁上来调查,蒙戈都可以说:没有过这个儿子。

    孟迪斯面无表情,就像在听一个别人家的故事,毫无随时可能被牵连,甚至卷入一场牢狱之灾的觉悟。

    西威斯叹了口气,没心思再继续思索那条古怪的蛇。兹里夫已经沉没在冰湖中了,他雕刻的东西,再怎么想,也跟他疯癫般的言行一样,令人无法理解。他站起来,有些懊恼地看着被泥浆弄脏的手套。这种鬼天气,估计只要把手套放进水里浸一小会儿,没个十天半个月的都没法晾干。

    “啊哈,你看你看,你画的是错的,”他看到地上的一张画稿,顿时兴奋起来:“告诉你吧,蛇在冬天是会冬眠的,又怎么会从树上吊下来,吐给你苹果吃?你是看见你哥哥的画,误信了吧?他说的话都不可信,那么他的画,又有几分是真实的呢?”

    孟迪斯没搭话,过了半晌,才缓缓转过身,盯着他道:“真的有不冬眠的蛇啊,西威斯叔叔。”

    西威斯对他的话嗤之以鼻。他说:“不可能的,那都是你的想象,你的想象对你的生活丝毫没有帮助。就算你想象天上下起了苹果雨,也不会真的有一堆苹果从头上掉下来,落进你可怜巴巴的嘴里。”

    孟迪斯不再说话,自顾自在纸上所余的方寸空白间描画。渐渐地,他开始接二连三地打呵欠了。西威斯听说过,他的作息很有规律,几点钟起床,几点钟午睡,都像有谁在为他敲钟报时,从不误点。

    西威斯帮他掖了掖被子,转身出了卧室,轻轻地把门阖上。

    太阳已经把浓云捅破了个窟窿,不论远近的雪地都笼罩在一片暖意中,万丈金光洒落在街道上,驱散了数日以来一直笼罩着科里沃的阴霾。雪不再下了,风也悄悄放缓了肆虐的脚步。有人正从四面冰封的围墙里走出来,把它当作值得庆祝的乐事。

    不知道蒙戈夫妇从湖边回来没有。兹里夫之所以会失足掉进湖水里,绝不是自己所为,倒像是某些恶民干的,指不定他们会把蒙戈也害死!这可是谁也说不准的。他这么想着,无比心焦,此时只想尽快启程到湖边去。路途虽不遥远,可大雪封路,抵达那儿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。

    刚走出两步路,他就惊惶地发现,四面树上的积雪都纷纷滑落了,稀松的雪团轰然坠地,像是在树梢上进行着第二场暴风雪。路边的女人吓得惊慌失措,片刻后拔腿就跑,好像路中央站着的不是西威斯,而是什么丛林里偷跑出来的野兽。

    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树上爬了下来。不是某一棵,而是几乎每一棵树,都传出了磨皮般的沙沙声。他知道在此刻,逃跑才是明智之举,可他压根挪不动灌了铅一般的双腿。

    就像谁策马而过时遗失了黑色的缰绳,有一道细长的黑影掉落在他的眼前。那是一条看不见首尾的蛇,身形因为隐没在雪中而稍显孱弱。鳞片并不是烟熏过那样的焦黑,而像是新捞上来的电鳗,又像锉石打磨过的铁皮。

    镇上常有人在野外被蟒蛇活吞入腹的传闻,可他从没当回事,所谓受害者也常被发现冻死在某户人家的田地上。每年都有两三场这样的闹剧,第一回听说的人可能感觉新鲜刺激,久而久之,也对这种无稽的谎言麻木了。开春时,人们又该到哪片田地去寻找他的尸首呢?

    他终于咬着牙关迈出了第一步。靴子深陷进积雪里,令他有如行走于泥沼中一般举步维艰,他没有哪一次像这样懊恼于自己的体力不济。风也竭力做蛇的帮凶,刀锋般割在脸上、手上,死命地把他往回推。

    可就算是这样,西威斯也没想过放弃。突然,他脚下踢到一个东西,湿滑得像长满了苔藓的石头,令他绊了一跤。厚厚的积雪能够削减这一意外的威力,却让他看起来更为狼狈了,就连浓密的褐色胡须都沾满了雪粒。

    他挣扎着正想再爬起来,全身的血液却在一瞬间都凝固了。他脚下的东西像蚯蚓一样扭动着,钻出地面,裹在身上的雪纷纷抖落,像一株被人摇动的圣诞树。被他踢到的根本不是什么石块,分明是蟒蛇的头!

    绿宝石般的蛇眼虎视眈眈地盯着他,好像他就是那个吹笛子的印度人。中空的充满了毒液的獠牙对着他张开,仅仅是没有尽头的蛇喉也很令人毛骨悚然。那暗红色的蛇喉就像一个通往地狱的隧道,不论是卑微低贱的田鼠,还是高高在上的人类,一旦误入,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。

    他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,用手撑住身体缓缓向后退。

    落到猛兽的爪里,就跟上了法庭一样,只能被动地等待审判。然而眼下的处境更加残酷,既不能讲情理,也不能贿赂。奇怪的是,他发现蛇正在学牛的反刍,把胃里各种各样的东西都吐出来,好像被他踹了一下,肠胃也受到什么损伤似的。大多是白花花的骨头,也有已经腐烂的苹果,滑过两侧狰狞的獠牙,啪嗒啪嗒地随着涎水掉落在雪地上,胃酸把雪腐蚀出一个个拳头大的窟窿,白骨埋在雪里,难分彼此。

    大概是已经吐空了,它决定当一回绅士,用蛇信子在有些脏污的鼻尖上舔了舔。棱角分明的头部宛如一柄利刃,依旧直愣愣地对着他,好像随时都会发动进攻。西威斯已经全身发麻了,四肢像被压了千斤的磐石,求生的欲望激不起半分逃生的勇气。大抵人面临险境时都是如此,只要一看不到希望,便会忍不住轻易地全部放弃。

    这时,蛇用鲜红的舌尖掀了掀地上的骨堆,竟翻出一枚晶莹剔透的果实。

    蛇摇头摆尾地滑行着,碧绿色的眼眸却一直死盯着他不放,余下的便只有一片死寂。西威斯退了又退,把身体靠在背后的树桩上,放弃了殊死搏斗的决心。心脏绷得厉害,只要蟒蛇再进一步,或者吐出舌头露出毒牙,他都有可能吓昏过去。

    不要再向前了……

    无垠的大地上,狂风也寂静,飞雪也寂静,只有他细碎的呢喃,传得那么远。再睁眼时,蟒蛇已经不见了踪迹,留下满地白骨,周围的积雪也沾染上了腐臭的气息。西威斯拾起唯一一个还未被消化的果实,用手擦了擦,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往嘴里塞。

    其实他已经饿了好多天了,只是不敢向别人提起。大多数人不但不会接济他,反而还要笑话他的。

    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果实,苏联不产,或许是从外域来的。这令他很容易回想起兹里夫画在墙角里的蛇,它也是这样递出腹中的藏宝,也是这样人畜无害地离去。吞下它会有什么后果吗?兹里夫应该在那以后又过了许多年。这么想着,他更加心安了。

    随着甜腻的汁液滑进绞痛了数日的胃部,好像有什么东西伴着干冷的空气,一下一下地剜着他的后脑勺。他并不很在意,只当是碰着冰冻的树干了,往旁边挪了挪。可是这样的头痛来得越来越剧烈,甚至于像刀锋利刃般戳着他的脑袋。

    为什么?比起这种难以抵御的痛楚,他宁愿选择饿死在巷尾,受人耻笑。

    仅剩小半边的果实被丢弃在地上,很快便糜烂了,黏稠的果汁将白雪染成嫣红。西威斯的头很快由钝痛变成针扎般的刺痛,感觉上减免了一些苦难。这时他才发现,自己的身体已经蜷缩成一团,骨骼有如被巨人用指掌碾压过,酸胀难忍。

    但当他想坐直起来,却完全愣住了。

    不是蛇又折回来了,而是因为他的心里忽然很惶惑,就像有人突然塞给他另一双眼睛,让他看见了以前未曾见过,也未曾想过的东西。想到兹里夫,他脑海里产生的不再是冷漠或者蔑视,而是燃烧蔓延着的无边愧怍。

    是怎样的愧怍,会让人恨不得立刻钻进地里,哪怕是布满了刀山火海的地狱?西威斯仿佛听到无数的人在他的耳朵里嚼舌头,声音越来越大,继而碰撞出嗡嗡的回响。

    他想他是得了病,跟兹里夫一样的妄想症,这样是该死的,说不定哪一天也失足掉进冰封的湖里,浮也浮不上来。

    西威斯到底在想些什么?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人明白。他额前温暖的血液流进树干上的缝隙,透过一层层冰雪,滋润了树根。此刻他只坚信死是最好的归宿,人的一生就如渐渐枯萎的花朵,终有一天要归根的——可是,如果连树都被蛀空了,那还有什么好等待?

    无声。

    他终于明白,自己与兹里夫的死,也不过是一场卑微的闹剧,激不起半分涟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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