樊然

猎奇/克苏鲁/恐怖,大概是这种风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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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枝仙

    人说,他是异域来的神医,妙手回春的功夫,就连京城最受宠的曾太医也自叹弗如。当朝皇帝派浩浩荡荡的车马、轰轰烈烈的仪仗来请他时,料峭山崖间那道山门正紧闭着,众人只望着山腰那座迎神殿手足无措。帝怒,不多日,山脚下的茅草就迎着酷暑烧了起来。

    就在火势逐渐壮大之际,万里的艳阳天却厉然变色,几道惊雷响后,雨水便铺天盖地浇灌下来,甚至将不远处的京城也囊括在内,雾雨数日不散。

    “大约是曹郎中在迎神殿中请了神明,将帝王的龙威都盖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之后这件事便不了了之,贵为帝王都没再在人前提起过,只有底下一些闲人仍常常将它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。

    “住嘴,这可是要杀头的大罪啊!”

    我一路听着这样那样的闲言碎语,花了数日才赶到天子脚下的京城外。但我却不进城,只牵着马,望着城外不远处的安然泉缓缓行去,并不介意山高路远。普天之下谁不知道,在得罪皇帝所招致来的那场劫难后,山头上那座迎神殿早已被官兵严密把守着,曹郎中其人也不知去往何处了。我也是费劲了功夫,几乎散尽钱财,方从一个隐居的山人口中得知曹郎中的去向。

    “安然泉?”

    面前身着青袍的道人静静点头,自始至终都未睁眼看人,却仿佛把我的命运都看在了眼里:“尽管我也只是一知半解……但你此行性命无虞,大可去得。”

    这断然的口气使我心中大定。

    安然泉离京城不远,但因重山阻隔,纵是美景也少人来观赏。此行的目的地实则并非安然泉,而是围困着安然泉那四面山壁的其中一面,据说上有古人篆刻的星盘,不知谁用朱砂点红了其中几颗无名星宿,传说那数颗石上的红星至今仍会不断移动。尤为奇妙的是,星盘后有一个狭小的洞穴,洞内有几个入口,分别通向几个潮湿的石室,石洞中栖息着不同的动物。某个石室中栖息着大量昼伏夜出的蝙蝠,其余则是狐狸之类的小动物,甚至有一种苍鹰在石室中筑巢定居。道人说,曹郎中就暂住在其中一个石室之中。

    此时,我就站在寸草不生的洞口处,低下身子探寻洞中的动静。很难想像一个成年人能够进入这样的地方,就连稍微长开一些的孩子都未必能够顺利进入,即便勉强进入,身上也会沾满这些红褐色的粘土。洞口处涌出一股令人忍不住退避三舍的恶臭,我一时间有些犹豫。

    我壮了壮胆子,往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钻了进去,外头看不过能容纳二三人而已,里头其实别有洞天。甫一入洞,就望着极高也极狭窄的穹顶迈不动步子。地上遍布着一层(或许是数层)厚厚的淤泥,大概是栖息于此的动物经年累月所堆积的秽物。我凭借着缝隙间透出来的微光,小心翼翼地往里走,耳边不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,但却看不见是什么东西所发出的动静。不知名的动物从我脚边匆匆跑过,不慎碰到对方时,彼此都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“是么……是这样啊……”

    最靠里的石室中点着微弱的火光,照亮了门口的一小块地面,偶尔有生物经过,也不敢逾越火光与黑暗的界限。我听见石室中传来低沉的男声,还有偶然响起的,翻动书稿的声音。我蹑手蹑脚地朝那道门靠近,尽量让自己足够隐蔽——我敢保证,即便石室中的人此时走了出来,,也无法在黑暗中一眼发现我的身影。即便我不慎发出了过重的脚步声,也会被当作是某只误闯到此地的野兽。

    那道石门已经近在咫尺,我借着火光,看向其上的朱红大匾:玉枝仙——墓。再往前走,那双沾满了泥污的布鞋便在石阶上发出了“咯吱”的轻响。

    “是谁?”

    这是曹郎中的声音。

    我想他实在是神经过敏了,想是被官府追怕了吧?倒也是个孤苦无依的可怜人。早在十年前,他还称得上声名显赫的时期,他的妻子便带着几个孩子去了不知什么地方,按照世人的说法,就是“被休了”。如今落魄至此,怕也是迫不得已吧?我没报上姓名,只怕曹郎中也并不记得我,上次找他治病已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情。如非病痛难忍,我一个视财如命的商户,也绝不会散尽家财,来找一个互不相识的大夫。

    我没吱声,悄悄走了进去。可石室中除了一张木床、一把木椅、一盏油灯,就再也找不到别的东西,更别提曹郎中这个大活人了。我不由得皱起眉头,这是什么状况?

    “曹郎中,我是来找你治病的病人。”

    人呢?我嘀咕着,看见石室有一道窄门,里头大概有个内间。没听见有什么回应,我便自作主张地往里走。经过那张木床时,我发现上面放着一本纸质暗黄的书册,书面上用极其娟秀的字体写了三个大字:《寝食录》。随手翻开一面,大片的空白间排着数行工整的小篆:日食以人顶间膏,辅药虫饮,百日可也?

    不知是谁用枯墨勾出了其中的两个字:可也。

    “别进来……别进来……”

    耳边响起曹郎中极其微弱的声息,仿佛并不是说了让我听见,而是在祈求内室中的另一个人似的。我不由得有些担心,回身端起木床上的油灯再往前走,灯芯被四周的微风吹得摇摇欲坠,石室中一时间极度昏暗下来,身后传来不知何种生物“啾啾”的叫声。火光一减,那些只敢藏身黑暗的生命便蜂拥进了石室中。

    石室的尽头,是一道狭窄的小门,门后是曲折的石梯,通往石室下方的某处。石梯显然久未修缮,蛛丝与尘土之类的东西不时掉落在我的肩上。火光到处,尽皆是不知所谓的壁画。与其说是壁画,倒不如说是某个要么疯癫要么幼稚的人的信笔涂鸦,因久经时光的打磨,那些劣质的涂料早已失去旧日的颜色,令人捉摸不透它所要传递的讯息。我把油灯举到头顶,那些被蛛丝所侵占的穹顶上,同样画满了风格奇特的场景。我周游天下,也见过形形色色、各种国家的绘画风格,但却不曾在这样的壁画前驻足过。绘画中隐秘的场景、晦涩的信息,令人难以理解,却又不愿将目光从壁画上移开。

    再往前走,则是一个昏暗的地宫,因为少有通风的途径,这座地宫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气味。四周到处是倒在地上的木架,其上的陶瓷、旧书、金银玉饰之类,尽皆落在地上,摔得不成样子。但我对它们不感兴趣,只是匆匆一眼便看向别处。

    在这之前,我一直都寻觅着细微的人声前行,在几次晕头转向的弯弯绕绕后,耳边的声音终于清晰起来。在那道刻满了诡异花纹的门前,我看到素日温和谦逊的曹郎中,以及他身上的另一面。当我向他走近时,他正处于怒不可遏的狂躁之中,像要将所有可见的东西都破坏,轻巧的摔烂、沉重的推翻。

    见状,我匆忙上前,试图安抚他的情绪:“曹郎中,停一停……你怎么了?”

    令我意想不到的是,他真的停下了四处破坏的动作,慢慢朝我转过身来。我惊喜地朝他走去时,身上甚至没有任何防备,后来偶然想起这件事,仍会为自己的愚蠢感到痛心。只见他从口中吐出一根绣花针粗的铁器,我猝不及防间中了招,慌忙将它拔出之际,只觉手臂上被注入了一些不明物质。铁器是这样细长,在被我拔出后,它仍被曹郎中吞回口中。我忍着剧痛望向手臂上不断渗出黑色液体的小窟窿,整颗心都被不明的恐惧所包围。我想起自己的经历,又想起世人的传说。

    金针银针、青玄玉液、药到病除。

    我记得曹郎中每次行医前都要用黑布将患者的双眼蒙上,再为他行针、施药,原来这就是背后的隐情。作呕之间,我更觉恼怒,原来曹郎中竟不是人,而是一只嗜杀成性的妖物?他的妻儿为何突然不见了踪迹,仿佛也有了可信的答案。

    他瞪着猩红的双眼朝我走来,我尽管心中惶恐,却更不敢坐以待毙。我竭尽全力躲过他那些频频吐出的口器,一个接一个地跑到其他石室中,试图摆脱曹郎中的舍命追赶。为了躲避他的攻击,我不得不时常回头警戒他的动作——这就使我无法从他的恐怖形象上挪开眼睛,看得越清楚,心中也就越发沉重。

    此时的曹郎中,只剩下一副四处流脓的躯壳,此外再无何处与人类相似。除开非人的外形,最令我胆颤的是他那暴虐、嗜血的内心,好像他从未做过行医救人的美事,生来就是没有慈悲的屠夫。

    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,能够只凭微弱的光点,就判断出某个石室内的全局。曹郎中仍穷追不舍,但他的脚步声已经被甩在后头,细不可闻了。

    我钻进一个较小的石室中,以此来摆脱身后笨拙的怪人。我一走进此处,就被一声尖叫吓得魂不附体,差点夺路而逃。幸而这声尖叫并非来自曹郎中——如果是他,那我就真被逼到无路可走了。

    “你是谁?”

    眼前是一个邋遢到令人难以置信的老女人,疯疯癫癫的曹郎中恐怕也比她好些。所幸此人正被五花大绑在墙面上,对我造不成什么威胁。

    尽管我是个陌生人,但她仿佛也松了口气,继而低着头沉思了半晌,才道:“你见到外头的老曹了吧?既然你来找他,想必也知道他有个妻子,名叫穆遥。”

    我茫然地点头:“记得,当时大街小巷都是她抛弃夫君,抱着儿女回了娘家的传闻。”

    “胡说八道!其实我是被那个发狂的老疯子绑到这里,受尽了虐待。”被绑在墙上的女人赤红着双目,狠厉地嘶叫道:“快帮我松绑,那个鬼东西又要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我本来还有些犹豫,但当我真的听到了曹郎中急促的脚步声,还是上前帮她割断了身上的绳子。正当我们要离开的时候,石室门口处忽然响起衣料与石头摩擦发出的响声——曹郎中要进来了,我甚至能闻到他所散发出的药草气味。

    我刚要抢在穆遥之前先一步离开,就感到脖颈处一阵剧痛,仿佛被吸血蝙蝠咬住了喉咙。与此不同的是,我的脖颈被注入了一些东西,就是平日里曹郎中用来治病的药液——每当想到这里,我都忍不住想要干呕。如果死前的人都会感到头脑昏昏沉沉,那我恐怕已经时日无多了。在彻底昏迷之前,我的眼前只剩一片黑暗,仿佛提前被盖上了收殓的白布。

    悠悠醒转时,已不知过去了几天,我觉得自己的生还简直是个奇迹。而且,强迫我冒险来到这里的原因——胸口处那些溃烂的脓疮和疤痕,也奇迹般地愈合结痂了,甚至看不出发病的痕迹,只是感到有些头昏脑胀。此外,曹郎中与穆遥都不见了。

    我踉踉跄跄地往外走,只想尽快逃离这场令我受尽折磨的祸端。在离开地宫,途经那张木床的时候,我再一次看到了《寝食录》,不过原本被我翻开,此时已经被某个未知的人合上了。我经不住好奇心的诱惑,又一次将它拿起来翻看——而这将我推向了万丈深渊。上面尽是些奇奇怪怪的术法,还有许多无法辨认的名目。“日食以人顶间膏,辅药虫饮,百日可也?”所在的那一篇,则是所谓“行兵主药尸”。

    再看扉页上的题字,正是:寝食录——穆遥——著。

    我深感一种荒诞而错综复杂的恐怖,仿若有一双复眼在凌乱的曲线后,窥视着自己愚蠢至极的举止,甚至连我那些隐秘的想法,自始至终也都不能幸免。这种想法不可抑制,以至于我在匆忙间打翻了手边的油灯,那本沾满邪恶的书册一碰到火星就开始燃烧,“寝食录”三个金字在火光中格外醒目——不知是一时的惊慌,还是受到了某种意志的操纵,我竟将残存的《寝食录》从烈火扒拉出来,用尽全力往洞口处那道白光跑去。噼里啪啦的焚烧声,伴着“吱吱”的惊叫声此起彼伏,群响不绝。

    我的眼睛尚不能很好地适应阳光,所以在波光粼粼的安然泉前,只得一只手抱着《寝食录》,一只手捂住双眼,匆匆赶路。在下山时,我听到前方有几个人一边向我走来,一边低声交谈着。当他们走到我面前时,我不由自主地偏过头去,不愿让他们看到我的面目。那是两个同行的人,都穿着崭新的布鞋,披着华贵的衣裳。

    “你说妙手回春的曹郎中,真的就暂住在安然泉后吗?”

    另外一人脸上一喜,推着身边的人就来到我的面前:“瞧,这不就是么?”

 

    金针银针、青玄玉液、药到病除。

    大概,他真是异域来的郎中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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